第48章
  不知何时,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迷迷糊糊地微睁开眼睛。身体摇摇晃晃,他们身处船上,尚且模糊的视野里是另一人在月光下如远古树心般干净白皙的温暖胸膛,其上盘旋着代表风暴的奇异纹路。
  “与其说是神印,不如说是……一条伤口,一种见证,一道功勋。”
  神眷者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暖意透过手套,随着心脏跳动的节奏,不可抗拒地一丝一缕漫了过来。他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太亲昵了,超出了他的忍耐界限。
  但是他在那个人手中像个无能为力的孩童,对方离他更近了,另一只手甚至将他牢牢固定在椅子里。
  “您想知道我是如何看见那本‘漫画’的么?”对方的声音很轻,其中暗藏的癫狂却令人越发悚然。没有等另一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独自一人回到了阿萨奇谷。那是阿萨奇谷一个非常普通的清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然后我胸口的神印第一次开始发烫,风暴之神乌托斯卡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显露身形,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主人。”
  救世主冰冷地微笑着:“多么可笑,他曾是一个伟大的英雄,杀死了奴隶主,击溃了外敌,重建了纳塔林人的家园……纳塔林人敬重他,爱戴他,崇拜他,他是纳塔林人的神明,也是纳塔林人的君主——可是后来他毫无缘由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直到后来,他变成了真正的传说,哪怕科伦丁王的溃败导致族群被分割,一只族裔困于深海,另一只族裔陷入黑暗;哪怕与大海、雪山与龙群的抗争中死伤无数,在疾病、饥荒与天灾的碾磨下苟延残喘;哪怕同胞的血染红了阿萨奇雪山——纳塔林人自始至终都不曾怨恨他,也不曾寄希望让他回来拯救一切。”
  阿祖卡的声音越发轻柔:“但是当传说中的存在再一次站在我面前时,却是前来告诉我,他是我的造物主,现在要来取走我的性命,取走他应得的一切——然后他将再次书写属于纳塔林人的自由与胜利。”
  “你的出生是我的精心谋划,没有我的心血,你也不会诞生。”风暴之神站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如此高高在上。
  你的母亲试图保护你,他轻飘飘地说,甚至不惜燃尽了灵魂——她是个好女人,可惜不自量力。我还是找到了你,在你的灵魂上刻下了神印。现在到了你回报你的主人的时候了——不必挂怀,之后我将屠尽纳塔林人的仇敌,让狂风再次遍布大地的每一寸角落。
  “于是当他的雷霆贯穿我的胸口,我的长剑同样刺进了他的脖颈。”救世主温柔地描绘着弑父的一幕,就像在描绘一副耗费了画家多年心血的巨型油画:“我们在愤怒与仇恨中互相摧毁了彼此的躯体。”
  气息奄奄的风暴之神看起来十分痛苦,他用那双纳塔林人一脉相承的蓝眼睛,疲惫地凝望着眼前那与他血脉相连、即将死去的年轻人。
  创世之书选定的男主角还很年轻,年轻得不足以从一个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怪物手里活下来,更何况还有神印的束缚。但他隐忍、顽强且疯狂得超出了神明的想象,以至于神明的躯体竟同样在被视为蝼蚁的奴隶剑下陨落。
  不知为何,风暴之神忽然想起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记忆——年少的他曾发誓,乌托斯卡要像一个英雄般死去。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风暴之神听见自己在轻声吟唱,伴随着微弱的、带着血沫与死亡气息的警告:“你要小心,你身陷一个巨大的阴谋,要小心——”
  神明。
  最后那个单词是救世主后来才勉强推测出来的,因为当风暴之神倒下后,那古老的灵魂深处积攒了数百年的力量,与他所共鸣的理念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共振,一场毫无征兆的巨大风暴席卷了整个世界。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体,他瞧见风暴之神的灵魂同样冲出躯体,灵魂上名为“死亡”的枷锁开始破碎,而名为“超脱”的枷锁则出现了裂痕。
  但是对方很快便融成了一个苍白扭曲的怪物,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在毁天灭地的风暴中如被风吹散的沙砾,彻底消失了。而他胸口那被雷霆贯穿、泛着隐隐青色光芒的神印也同样变得暗淡,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同形疤痕。
  之后他一同陷入了无尽的风暴,暴风眼的中心是一本书,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他从中翻看了阿祖卡那被人书写、可悲可笑的一生。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瞧见了一轮非常眼熟的、锋锐冰冷的银色光晕,明亮、美丽而伟大。
  ……是你吗?救世主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宿敌看起来有些发愣,呆了片刻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额头差点撞到他的脑袋,又被阿祖卡哭笑不得地按了回去。
  “纸和笔,再来一杯咖啡,快快快——”
  教授看起来懒得和他计较了,之前的一切负面情绪此时此刻都变得不重要,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亮得瘆人,简直就像一炉沸腾起来的铁水,将要烧掉任何阻遏他思考的东西。
  见怪不怪地帮人拿来需要的东西,神眷者坐在一旁,撑着脸颊,温和而无奈地静静注视着他的教授。
  在彻底确定对方并非神明的傀儡之前,他并没有告诉宿敌如此重要的信息,说到底他也是个谨慎又多疑的冷血家伙。
  ……但是一般人得知他那惊世骇俗的身世,听见这么一出父子相残的悲剧,难道不该表达些震惊或同情么?
  “简单来说就是你爸突然出现,要杀了你,你和他同归于尽,接着看见了那本‘漫画’后重生——显然你爸死前做了什么,留下的神印残痕误导了光明神。”不知过了多久,这家伙也不知得出了什么结论,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言简意赅地进行局部总结,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感到似乎有些不妥。
  “……不好意思,别太难过?”
  但凡换个人,绝对会被他气死。
  但是前·救世主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情绪稳定的完全看不出对方身上曾隐隐流露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疯。
  “没什么好难过的。”见人下意识又想去够自己已经续了两回的咖啡,他干脆抢先将那只空杯子拿在手心里把玩:“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头,死前良心发现——他杀了我,我也杀了他,现在他彻底消失,我还活着,能够阻止您喝更多的咖啡,以免晚上睡不着觉。”
  神眷者温温柔柔地微笑着:“——所以是我赢了。”
  第47章 回程
  诺瓦有些茫然地盯着朝向胸口延伸的纹路发愣。尽管神眷者声称已是一处无用的伤口,但那描绘出风暴的纹路毫无瘢痕组织的凹凸不平,反而有力勾勒着干净清晰的胸膛肌理线条,令人联想起古老传说中,那些伟大生灵身上奇异神秘的彩绘图腾。
  那支曾在黑暗里牵引着他的、幻觉般的歌同样消失了,伟大生灵睁开眼睛,垂下在月光里几近透明的浅金眼睫,安静而温柔地注视着他,瞳孔如喃喃融化着的海洋。
  诺瓦慢慢眨了眨眼,停滞的大脑终于开始缓缓运转。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床上。”
  他阴郁地问,语气就像在质问一只半夜偷偷溜上床的猫。
  当夜幕即将笼罩莫里斯港时,他们十分顺利地坐上了返程的大船。临行前,教授将那写满了花费他老半天心血整理而成的、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其实是汉字——的纸,毫不犹豫地烧成了灰烬。
  见人有些惊诧,黑发青年随意点了点太阳穴:“都在我的脑子里,留痕是一种隐患。”
  教授本想再和人多聊几句,但是对方十分坚决地表示他需要休息,然后各回各屋,各上各床——没错,救世主总算不用再和他挤一个房间——尽管诺瓦并不在乎之前对方到底在哪里休息,但不代表他能容忍半夜忽然被人怼脸。
  被人用完就丢,神眷者也不恼。他漫不经心地半支起身体,散落的金发无意般扫过诺瓦的脖颈,那微妙的痒意惹得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您刚才挣扎得很厉害,呼吸也很急促……做噩梦了么?”阿祖卡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宿敌被冷汗浸湿的后脖颈,胸口那凌乱的、满是被人攥出折痕的睡衣彰显了夜袭事件的罪魁祸首分明另有他人。
  另一人沉默了一会儿,冷淡地回答:“想不起来了。”
  黑发青年浅浅打了个哈欠,有些烦躁地重新闭上眼睛。经常熬夜的人都知道,最难受的不是通宵后还要进行日常活动,而是再次入睡又被惊醒,他现在简直头疼欲裂。
  “走开,”他闭着眼睛疲惫地说:“你又不是害怕一个人睡觉的小孩子……”
  对方好像低低笑了一声。有微凉的手指抵进他的发丝间,力度适中地慢慢揉捏着,胀痛不已的大脑竟是逐渐松弛。诺瓦现在介于一种想把人掀下去的不耐和似乎还挺舒服的慵懒中,纠结着纠结着,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竟然已经天光大亮了,而另一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曾看见的、月光下的瑰奇存在只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