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他的嘴唇动了动,但又像是将什么话吞了回去。教授忽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仔细观察着老人的神态,却没有看出太多。
  “这么急?您不多留下来几天吗?”他试探性地问道:“好歹吃个饭再走。”
  “不,你有工作,我也有工作。”老头儿冷哼一声,硬邦邦地说:“白塔大学那帮不成器的学生还等着我回去收拾烂摊子呢。”
  他拄着拐杖转身就走,步伐明显比来时急切,似乎在遮掩什么。诺瓦立即跟上,小心搀扶着他。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了,或者说车夫不曾离开,就像主顾曾经叮嘱过似的。老人在马车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这最令他担忧、又最令他骄傲的学生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以至于诺瓦一时之间居然难以迅速辨别。
  “要不让阿祖卡送您回去吧?”教授再次试探道,一种莫名的、远超理性的揪心预感让他喉咙发紧:“总比马车快些,而且舒服许多。”
  “好了好了,别啰哩巴嗦的,”老人状似不耐烦地挥舞着拐杖:“我就喜欢坐马车!不劳烦那个什么人——专心做你的事去,老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算什么事。”
  说完,他便不再给学生任何追问的机会,借着车夫的搀扶,有些吃力地爬上了马车,车门随之坚决紧闭,彻底隔绝了车外人的视线。
  教授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缓缓驶离,直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并未随之消散,反而越来越浓重,沉沉压在心头。
  如果是“急于白塔大学的工作”,为什么拒绝阿祖卡的空间法术?其中的可疑之处也太多了些,无数不好的猜测顿时在心头翻涌起伏。
  他的老师德尔斯·拉伯雷好歹曾是“先知”,如果他真想刻意隐瞒什么东西,现在留在白塔大学的那些人还真不一定能立刻发现。
  有人轻轻抚上他的肩膀,教授愣了一下,扭头看见救世主温和平静的侧脸。知道老爷子看自己不顺眼,方才他和老师说话时,这人并没有在人前出现。
  “我去看看。”对方仿佛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在他耳边低声道:“只是如果我和拉伯雷先生起了纷争……”
  “如果涉及老师的人身安全,绑也将他绑回来。”教授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到时候我再亲自和老师赔罪。”
  另一边,等到马车驶离了布洛迪宅邸,确保已经离开了学生的视线后,德尔斯·拉伯雷终于卸下了所有强撑的力气,疲惫地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马车颠簸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勉强平复,然后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瓶药剂,打开瓶塞一饮而尽。
  其实他不该来的。以那小子可怕的观察力,实在很难不被人发现端倪。
  ……可是他实在太想、太想亲眼看看他了,他害怕未来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409章 合理
  德尔斯·拉伯雷预料到也许会被人发现哪里不对,但是一个老头子就像是一架老掉牙的磨坊风车,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灵光,这并不是什么十分难以解释的事。但是他唯独没料到,他的学生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也更加固执。
  老人捂着胸口,恼怒地瞪着出现在马车座位对面的神明。
  几缕阳光穿透雨后的云层,灰尘组成的光束盘旋着,将那张拥有雕像般美丽的面部轮廓照亮了一半。
  其实对方并没有故意惊吓他,只是伴随着柔和的微风,优雅地交叠着双腿,安静地坐在那里——但他实在太过悄无声息了,令人有种“他其实已经存在了许久”的惊悚错觉。
  “很抱歉我以如此冒昧的方式打扰您的行程,拉伯雷先生。”那人温和礼貌地轻声道:“只是教授实在放心不下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否允许我为您检查一下身体情况?”
  虽说是询问,但是还没等老爷子反应过来,代表着探测法术的柔和光芒便已彻底笼罩了他。
  “你——!”
  老头儿恼怒地冲人瞪眼睛,恨不得挥舞着拐杖敲人头上。但过于激烈的情绪变化逼的他剧烈咳嗽起来,一时之间无暇顾及对方的“冒犯”。
  有人无声地替他递来水囊。金发的年轻神明正用那双惊人的蓝眼睛专注地望着他,眉头略显担忧地微微蹙起。当他显露出温和而坚定的神情时,旁人实在很难拒绝他——拉伯雷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怒视他,但等咳嗽平息,终究还是将水囊夺了过去。
  阿祖卡收回了手,脸上渐渐显露出凝重:“您的身体……”
  “活不久了,我知道。”拉伯雷没好气地说。
  他粗鲁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神情却显得格外平静:“煤精导致的腐烂病,谁知道呢,教廷和王庭那些沉迷煤精制品的老杂种没得,我这样一个穷教书的,思前想后也就是跑去和人拍桌子吵架,或者偶尔接触留影石,却就这样确诊了——但命运就是这样恶心人,落在头上谁也没招。”
  “……‘腐烂病’目前无药可医。”救世主低声说。
  哪怕是他也只能做到缓解,更何况这还是一位身体机能已经十分脆弱的老者。
  “当然了,不然你们在报纸上悬赏治疗师做什么?”老爷子翻了个白眼,甚至反过来安慰他道:“行啦,别这幅表情,老家伙都是要死的,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罢了。”
  他喘匀了气,眼神严肃而锐利地盯着眼前的神明:“既然您既然看出来了,那我就直说了——别告诉他。”
  “……”
  “你们特意路过铁棘领,还带着军队在这里歇脚,肯定不会久留,要去和哪里的费尔洛斯人打仗。”老人的眼中闪烁着灼灼的光,如同残烛所能迸发出的最后火花:“他要直面帝国军队和费尔洛斯两个强敌,压力该有多大?我不想拖他后腿,更不想让他一边劳心劳力,一边还要挖空心思地来拼命延长我这注定终结的痛苦,何必呢?”
  见人不说话,拉伯雷干脆靠在了马车座位的软垫上:“而且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最后的时间当然要用在刀刃上。”
  “白塔大学是我的一切,我的学生们都在那里,能教一点儿是一点儿,能安排一点儿是一点儿……”他的声音中罕见浮现出疲惫与自嘲:“让我躺着混吃等死,看学生鞍前马后地伺候我这个老东西,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阿祖卡沉默地看着他。
  他没有说些“乐观点”“会好起来”之类的废话,只是轻声说:“……可是这样对他来说很残忍,拉伯雷先生。”
  “真的,非常残忍。”
  “您应该知道,他现在几乎已经没有血亲了。”金发青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温柔而深重的悲悯情绪:“一路走来,已经有那么多人离开了他,那么多人与他渐行渐远,而他究竟有多看重您,多在乎您,想必您心中应该也有份量。”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那位他最敬重的、如师如父的老人,在他最后的时光里,却是选择瞒着他,独自一人躺在病榻上,忍耐着可怕的病痛折磨,直到痛苦而孤独地死去,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阿祖卡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几近实质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强大感染力:“这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恸与自责,是否会带给他比现在更加深重持久的伤害?您真的忍心看着他在您的坟墓前蜷缩着崩溃地失声痛哭吗?”
  老人腮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一时之间,车厢陷入了沉默,只能听见车轮碾压碎石子路的辘辘声。
  “……你真得很擅长操纵情绪。”拉伯雷不甘不愿地承认道:“他也很依赖你,以至于让你来劝我。”
  “请您原谅我方才的冒犯,拉伯雷先生,”救世主的声音重归了温和礼貌:“只是对于您的学生,我的恋人,我和您的立场始终都是一致的。”
  “我们都很爱他,总想尽最大的能力去保护他。”他温柔而珍重地轻声劝道:“但是爱并非意味着可以在一些事上替他做决定,我希望您至少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拥有知情的权利,不要让他在无可挽回的后悔与遗憾中度过余生。”
  老人没有说话。
  堂堂一位神明能放下身段替人做到这般地步,在他看来着实算是尽心尽力了。拉伯雷不由有些生硬地避开了对方的注视,望向了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直到这时,他突然发现似乎哪里不对,景象居然变得越来越熟悉——
  见鬼,这压根不是去白塔大学的路!这家伙不知耍了什么花招,直接将他强行送回铁棘领的布洛迪宅邸了!
  老爷子气急败坏地猛地扭过头来,再次十分想用拐杖敲打某神的脑袋:“你——!”
  “抱歉,教授的命令。”对方无奈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了点歉意的微笑,在拉伯雷眼中看来却欠揍得很:“您知道的,我总是无法违抗他的意愿。”
  但是那些怒火与气恼在瞧见学生那双灰眼睛时,一切都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