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四百零九、
  “是你害我父亲抱负难为,英年早逝;是你害我母亲鸳散雁离,固疾缠身;”颜子衿越说越激动,抓着顾见卿的力道越来越大,顾见卿感觉自己的后颈已经被勒得生疼,不由得低下头去,可在见到她满眼泪水时,竟被烫得身子瑟缩连忙移开目光去。
  “是你害我兄长身不由己,囹圄难离,是你害我弟妹幼年失椿,父子死别,我弟弟,我的小殊——”颜子衿厉声说着用力一扯,将顾见卿扯近几分被迫与她对视,“他从出生至今,就没见过他的父亲,他从出生至今,就没有被母亲好好抱过哪怕一次,他如今……都已经快十岁了。这些,顾见卿,顾临,你要怎么还我?”
  “我……”
  “你难道就问心无愧吗?”
  问心无愧,怎么可能?
  若他真的问心无愧,那年便不会冒雨跑下山去,给寻来的宁国公指路;若他问心无愧,便不会冒着被北夷人杀头的风险,跑去靖州祭拜先祖荒草丛生的坟茔;若他问心无愧,便不会对二叔故意暴露减弱寨子防御的行为视若无睹;若他问心无愧,当初便不会一次又一次带颜子衿去山崖边,帮着她认清楚山中道路,帮着她将那绣了地图的小衣送下去;若他问心无愧,便不会答应慕清婉写下那份血书,以防发生今日之事时无人可证颜子衿清白……
  从他接过顾宵递来的赴京参考文书时,中途有许多个机会能够回头,可他偏偏每一次都放弃了,看来他叁叔说的没错,他再如何自诩清高,终究也不过是个贼。
  “若你口中的两清,真能还个干净,”颜子衿看着顾见卿,整个人一直在愤怒发抖,到如今已经近乎失了力气,但还是死死支撑着身子,“是我亲手害了你们这么多人丧命,我把我的命给你,你能不能把我爹的命还来,能不能把我娘的手还来,能不能……能不能把我哥哥、把他的愿望还给他,他明明……说过,等到了京城,等家里安顿好,便去做几年游侠,把世间的江河湖海,山岳灵峰,都亲眼看个遍……
  “他才二十多岁,身上、身上的伤……已经比爹爹的还要多了……”
  眼见着颜子衿激动下已经快要失言,顾见卿咬牙一狠心,伸手将她用力推开,本就已经失了力气,连衣襟都早已送了手,颜子衿一个不稳,一个踉跄便往后仰倒摔去。
  几乎本能地伸手要去拉住颜子衿,可手腕顿时被锁链限制,而夏凛已经疾步上前将她扶住。
  顾见卿的手停在半空,颤抖间引得链条“当啷”作响,旋即他握拳伸指,咬牙冲着颜子衿厉声道:“我寨子上下数百条性命,还不够偿还你一家吗。颜子衿,你不要太得寸进尺,若不是一早知晓你是颜淮妹妹,我当初怎会留你性命!”
  放屁,顾见卿哪里是一早知晓,他还傻傻的以为她只是个没了亲人失了记忆的普通绣娘,他还痴心妄想着,等事情尘埃落定,便带着阿瑶下山离开,去别处做一对寻常夫妻。
  而当颜淮寻来,当顾见卿瞧见那与颜子衿相似的样貌时,之前答应替阿瑶寻找亲人的诺言却顿时被私心掩盖,他瞒下所有,故作平常地与颜淮交谈,甚至在听见对方那一声“恭喜”时,竟觉得几分诡计得逞的欣喜若狂。
  或许是报应不爽,在叁叔告诉顾见卿真相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毫无可能,不,或许还要更早,早在自己尚隐在灵光寺中,隔着矮矮的院墙,不过一步之遥,就与那个在菩萨石像前许愿的小小人儿错过时,便已经注定。
  一朝踏错,再无回头路,徒生痴妄,苦果自尝。
  “你该当谢我,若不是我见你还有几分用处,你早就被他人凌辱致死了!”顾见卿紧咬着后槽牙,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后冷笑道,“你颜家今日侥幸虽躲过一劫,但难保今后事事顺心,我便拭目以待你颜家一时不慎授人以柄的那天!”
  “顾见卿——”
  若不是夏凛拦着,颜子衿已经要冲上前撕下顾见卿的血肉才肯罢休,见她眼中恨意炽盛,全然不似苍州那时,当时颜子衿还会可怜他死后会不会曝尸荒野,特地留他些银两置办棺材。
  顾见卿顿感舒畅,目光微微扫过一旁的宦官和夏凛,此番下来,也再无人会质疑揣摩颜子衿与他是否有私情。
  “你说我欠你良多,那好,你若还想来讨,就来阴曹地府讨吧。”将毒酒一饮而尽,顾见卿一把将名贵的酒盏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反正我与你颜家已经不死不休,让你再多背条血债也无所谓。”
  “够了、够了。”夏凛拦着颜子衿,也顾不上其他,只想着将颜子衿快些带离此处,然而后者却猛地一把推开,上前一步冲着顾见卿吼道:“活该你娘到死,也不肯告诉你她的真名——”
  空气一瞬间凝滞住,顾见卿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眼神顿时扬起惊涛骇浪,只仅仅一瞬,便立刻朝着颜子衿所在的方向挣扎质问道:“你、你说什么?”
  本应该死守的秘密,在失去理智的瞬间还是不由得吐口而出,颜子衿看着顾见卿,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她是该快意此人恶有恶报,被母亲厌恶到连让他祭拜都不肯,还是该可怜他将母亲给的一个假名字,奉若珍宝地记了多年?
  “我娘……我、我娘她、她真名……”顾见卿干燥起皮上下唇无声碰撞,毒性已经发作,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用铁铲狠狠砍锤后搅动碾压,他身子一颤,黑血夹带着脏腑碎片顿时呕在地上。
  那些宦官虽见得惯了,可还是不由得后退几步,以免脏了裙摆,夏凛见此情景,生怕毒发的样子吓到颜子衿,忙带着她出了牢房。
  “颜子衿!我娘、我娘的名字,求你——求——”顾见卿毫不犹豫地朝着颜子衿的方向下跪,可手脚被铁链扯住,两只膝盖滑稽地悬在半空,他瞪大着眼睛哀求道,“求你……”
  本来想着就这么让他在抱憾中痛苦而死,可临到头来还是不忍,颜子衿扶着门框,指甲不由得扣紧木头上的缝隙,但她并没有回头去看顾见卿:“她不姓叶,她姓玉。”
  说完再也不肯多待,几乎是奔也似地离去,顾见卿还保持着那仿佛挂在墙上的滑稽姿势,随后,他愣愣地回过头看着地面。
  “玉、知、秋?玉……知秋……”
  顾见卿忽而想起爹某次酩酊大醉,斜靠在椅子上大笑着,对他说,他二叔明明一副痨病鬼的样子,名字还怪好听的,但大家醉得太糊涂,舌头和脑子打了结,说了半天,也只记起来他二叔姓玉。
  那时他二叔也醉得不轻,只在一旁讪讪笑着,怀里还抱着小酒翁,顾见卿那时没有太在意,毕竟大家叫二叔痨病鬼叫了几十年,顾见卿叫二叔叫惯了,本人姓什么,叫什么,其实也无人太过在意。
  张大着嘴,发出一声困兽般绝望嘶哑的低吼,本来被用力扯紧的铁链“呼”地一下砸在墙面上,两名宦官隐在烛火暗处,看着面前断线残偶一般微微摇晃的人,他低垂着的头不时颤动,接着便又是一口黑血吐出。
  稍微年长的宦官神色平静,仿佛是在教导一般对身后人道:“等着,要亲眼见他把血呕尽了才行。”